29.10.08

哪一個字/應怎樣說?

貝克特臨終前的最後一篇詩What is the Word?似乎是他一生追尋文字旅程的「迷底」-把文字再刪得肢離破碎,畢竟才更接近愚蠢的真諦!荷蘭舞蹈劇場(Nederlands Dan Theater)編舞家依利基利安(Jirí Kylián)試圖在《虛凝之間》[i](Tar and Feathers)借貝克特的「終極詩作」解剖追尋純美的荒誕,當後現代走近其盡頭,又或是另一個世代隨即破卵之前,人的動靜,在傳承和當下發現的張持間,更顯得文字的虛空……

字,寫上了,又或掛上了口邊;說過了,哪可不只是虛凝影子的化身,輾轉借一重新掛上的紗帳作變奏,編製另一度「已過時的閱讀」?字/語的領域,每奈何在點線間勾劃著縱橫交錯景觀的過程中,卻多似真還假的不足描繪當下的純粹;字/語的形軌,似不斷追悼著過渡時空,彷彷彿彿的凝聚著虛惘的幻影,試圖以符碼的棚架,落實所曾看見的過去。就像基利安下設的「黑白道」,人在不停穿梭兩極–缺光或純光帶–意識之間,尋找一個可能真箇辨析當下世界的尺度:哪一個字/應怎樣說?

畢竟,不停的、無休止的穿梭,才是唯一真實可見的「道」!

字,委實涵蓄著許多「超文本」(hypertext)的暗碼,蘊藏著難以言全的面相。對一生主力借文字探究虛空/真實的貝克特而言,臨終前要說的竟是一句反問語:究竟是哪一個字/應怎樣說?(這是我不能言全而又試圖涵蓋它底內在的「緩衝譯文」,因它的法文本是Comment dire? [How to say?]。)貝克特的文學特徵,填滿一排排可重構或可供多元參考的註腳,當我們嘗試尋根究底,梳理清楚其中一二,或許已廢掉了自身求尋裡重要的內在獨白(inner-monologue),輾轉失陷在狩獵過去的思緒,忘卻了與時和間運行長廊中相互對照的「即興」行動。

基利安的作品,似舞非舞,似劇非劇,似曲非曲,一切就回歸至非是是非的摸索狀態,像貝克特最後還是懷疑自身幾曾與文字發生過的愛情,虛無得難以教人再可冀盼任何終極的醒悟。一切,獨留在自身當下觸碰到的「可能」和「意外」,與之應對,構建不可能言全的對話。字,管在哪兒?話,盡在感觸的此間!

字,對貝克特在某方面似是哲學上一種「道」(logos)的追尋:來自具深厚宗教色彩的愛爾蘭,他對一切所曾說過的話,一邊追源溯始,一邊卻重複審視以至叩問它底早充滿宗教玄思的內在意識;在另一方面,亦是傳承著他年輕時深愛劇場所引申著話語的音樂性、遊戲性和幽默性。結果,在他筆下,文字從來不是停留在紙張上欠缺呼吸脈搏的符碼;它是一種牽引著當下交感神經走路的「舞體」,進駐前人未敢觸及的「內藏地帶」,借想像的翅膀,飛翔於文字/話語的甲縫,藉創意抵消生命中難耐的等待(死亡)。字/語的形意,遂在凝固之前,飛騰於再造的叩問、論證、考驗、顛覆、唱作和連串可搭建在傳承與虛構間的網絡。諷刺的是:貝克特的短劇比長篇劇及小說中的文字更具雕塑力,前者的簡約與後者刻意的冗長,湊出一幅很怪異的拼圖–人生既可如此輕亦可如此笨重(cumbersome)!驟耳彷彿傳來《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裡的Didi埋怨:笨重的腳,拖累著靴子的前進……

人生,很可能只是一幅填滿愚蠢(folly)的拼圖,難找上一個更恰當的字,或理應如何說的話,了當臨終前目睹的一生旅途剪影–都是完成不了的句子!都是在這些和那些之間試圖檢拾一二意思的虛幻體!

意思,隨處可見!這裡,那裡,都是片片走過的足跡……

Winnie,可不是又一個快樂的一天?快樂(Happy)這兩/一個字,應怎樣說?


[i]新視野藝術節開幕節目,荷蘭舞蹈劇場I(Nederlands Dans Theater I)。二零零八年十月二十三日晚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瘋語在快樂的日子/2008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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