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08

渴求死亡的少女

創作理應是快樂的事,但並非必然。觀眾也是創作人,獨非同謀,其樂亦隨眼前人物的脈動導尋著不一樣的「怡情景色」……

假若我依然以四個女人上一回作品《渴求》為探討這一回《死亡與少女》的起點,驟眼一定看似是另一次「欠公允」的評論切入。但假如我以「作者論」去延伸對她們再度一起創作的思考,這次一連串似相關卻又未盡開朗的「舞台現象」,隱喻著創作經歷和方法上可能出現過相互抵消力氣的落差。

《渴求》表演結構的簡約,容許四位演員回到文本內藏的基本,因應架設的規範和有限空間(整個演出四人一直只是糾纏在自己的椅子上),令四人更純粹地接觸作者的聲音,借各自身體和人生經驗的特殊性,精誠地作出「動人的聆聽」,投入箇中思想和情感點滴,再以自身當下感悟而誘發出有質素的「現場對話」:我不但感受到四人分享的當下體驗,更關注到作者滲透出的特殊生命國度,藉演出引發絲絲無名的關愛和啟發。相反,在眾多劇場物理把玩下,這份簡約的純粹在《死亡與少女》中消失了,一切變成是「解釋文本」而非借耶利內克(Elfreide Jelinek)文本進駐自身個人體驗文化的特殊思考。結果,四個演員只是失陷在「忙碌的綑綁」,而文字在眾多符碼的爭戰下,抵消了可能承載的內涵。戲,只是另一次劇場分工的展演,各部門都很勤力,但全失卻根本的聚焦,反思演出起點的原委:為何此時此間要說這故事?

我欣賞《渴求》是因為能同時感受四個女人和莎拉肯恩(Sarah Kane)的世界;在《死亡與少女》中,作者和演員全掩蔽在裝飾的物件上,既未觸及耶利內克的內蘊,亦再看不到四個獨立女性與作者的深層接觸。我並不是說要以前者處理後者為必然的出路,但緊隨四人相繼以近代女作家的劇本為基,再度走在一起,動念創作,這是一個本地劇場難得的現象:以自性開拓特殊文本,藉此間交通著的四副身軀,進入「語言解構」和「行動辯證」背後,省思自身文化底精、神、氣、意的需要和缺失。在反智文化汎濫的年代,四個女人的聚合別具意義。奈何當人自蠶於似真還假的「劇場文化」,既嚴重丟掉了主體結構的反思,在「專業運作」和「分工投產」的主流生態下,一再令不少創作頓時失明,難以虛懷若谷,融貫萬象於簡約和人文關懷。當「劇場手段」變成不知明的「主體」,創作盡歸創作,其行動的本源頓消聲匿跡。

《死亡與少女》的舞台,呈現著的是劇場的死亡!眼前事,多是「說談後」引證「效果」的物理拼貼,獨缺演員行動中發現的感悟;演員的身體,似一邊爭持於有限的內燃,另一邊卻自身枷鎖在劇場的「物理反應堆」裡,可聆聽的、可衝擊的精神和行動,似找不著觸發點,文本,在剩餘無幾的空間下,失去了可引發的內在化學作用。多年來,當劇場的「發展」只維繫/虛酷在一種「專業職級」及「明確分工」的「功能組別思維」下,它底存在的本質,早本末倒置。龐大的「前後台製作隊伍」,在「互相尊重其專業個性」的前提下,四個女人和耶利內克的聲音已不再重要!難道劇場,只淪為一次又一次安然「備受保護」的「寵物」,繼續以美麗的名字(加專家論述)營運(混)下去?如此「專業化的劇場」,恐怕變成另一種「公仔箱文化」的延伸,獨遺忘了「劇場空間」的可能個性 – 一個可讓人和文化即時交媾、碰撞和相互投誠解構的實驗場。

我們的文化「講」和「做」多不一致!假如排練盡在眾聲討論中開始,究竟難逃一次又一次墮入「尋找呈現故事方案」的「指標」,丟掉了從「行動中發現可能」的重要經驗和樂趣。今日劇場,思考和行動似早分家,在市場及職務習性的沾染下,排練盡變成理所當然的「管理規劃」,嚴重缺乏冒險嘗試的精神。一切「現場演出」早剝去重要的「現場觸覺」,一行人按部就班的「有效執行」所屬職責,繼續尋求故事的心脈卻早削弱至幾近虛無……

誠然,每一次演出也只能選擇一個特殊框架,如何理解框架的特殊性是思考如何引伸故事及人物出路的其一重要點子。耶利內克的文本只是創作的起點,軸心在四個女人如何以耶利內克文本透視自身此間對「公主王子迷思」的當代文化思辨、反證和審視。文本已寫了,不用引證,行動焦點是在於從中可引伸的對話。文字起點確也是一種符碼,但它倚賴的卻是生活萬象交媾的刺激,引伸其構建的內容、風格和方向,但因應其表製的純粹,淨化不少多餘物質,讓人可從中自由搭建想像的跑道。物件,卻有其多元虛實的動向,除本體的物性外,在物與物交媾的過程,卻又引發出複雜的物象,加上人底行動干預下,它的「個性」在「自性」和「他性」的撞擊下,啟動出深值細味的「特殊品質」,其相互引導出的「化學元素」,連鎖著特殊的閱讀尺度。如何理解物之所以,是用物、格物、釋物、賞物、鑑物、溶物、易物、恩物、固物等重要過程。故人、物、字在「事件」建構的旅程中,又牽起不尋常的「集交」(雜交),觸及重重複、合、聚、散、點、綴、誘、動、迷、思等可反覆思量的元素。四個女人似乎在有限的條件和空間下,一下子失卻了「物器」和「戲物」間仍未梳理的「物語」和「戲軌」,在「字」、「物」(包括光、影、聲)同樣「密集」的處境下,結果相互抵消自身本體「存有」的「氣象」,人亦因此迷失在「各自證身」的交戰中,難以修復創作本源的應有魅力。

或許以上也是筆者「自蠶之見」,深切影響自身的視界。奈何「不愛劇場」之說亦復是自性中對「劇場」作為表述或溝通空間的情執,又弄來「不必要的疲累」!或許從來愛的不是「劇場」,而是穿梭其中的人、物、象間可生生不息的重構生命,以之借鑑人底荒誕之種種。

少女,總會長大。渴求死亡的少女,是尋覓「新生」或「少女以外」女性經驗的必然「長大過程」。耶利內克書寫這文本的時候早離開少女年華多時,但箇中曾幾經驗,又成為書寫當下整體的必然部份。四個女人的少女心或許仍未遠,故行動依稀在似遠還近的心脈下,難以過早歸化純淨的思緒。這一切,理應是她們借劇場經驗再走上多個圓圈的權利,在有限時空下,所呈現的又看似熟悉的必經之路。假如《渴求》是始於一次旅行的觀演經驗,或許那一次「特殊經驗」並未真正植入心脈,打開自身尋覓的步伐方寸。或許,這叫長大的旅程……

不知為何,香港似是一塊讓人遲緩長大的地方!更缺乏享受成長的想像和樂趣……

依然期待四個女人又一個「兩年後的創作」。只想看到她們,而不再是莎拉肯恩或耶利內克!

瘋語在快樂的日子/2008年9月12日

9.9.08

感恩‧死亡‧冷感

納悶的一日。翻開羅拔布列遜(Robert Bresson)1977年作品“The Devil, Probably”(法文原名La Diable Probablement),冷靜的鏡頭,似默默解剖著「假如一日美麗告終」的惘然。我,喝著一杯紅酒,發呆的看著被全然淡化一切表演痕跡的人物,心裡只浮出純粹簡靜的聲影,那份幾近冷酷的疏離,竟教我牽起多年沒有了的感動。

前日,走進牛棚劇場,看馮程程、鄭煥美、潘詩韻和梁曉端四個女人搞的《死亡與少女》,觀戲的心境卻是另一番難以言全的滋味:我真的不再愛劇場!

或許,我只愛借劇場起跑,翻越仍想認知的世界!

但那晚填滿身體的是一份疲累:燈暗,滿以為戲要開始,傳出的是前進進的十週年宣傳錄像,突然感覺置身另一個逐步邁向建制化的牛棚劇場,在理所當然的劇場營運操作下,舞台上將出現的似乎難免只是恆常劇季展銷的「另一台戲」。剎那間,甚麼「文本大師」或「耶利內克」(Elfriede Jelinek)頓變成美麗的裝飾,在「劇場專業論述」的掩護下,一切聲音和影像,突覺虛無得可以……

或許,這一切是四個女人沒有預知的「觀演障礙」!

還記得兩年前走進同一個地方欣賞《渴求》,劇場仍保存著的簡約和純粹,讓我靜靜的進入莎拉肯恩(Sarah Kane)的世界。真沒想像這個城市的「發展瘋」這樣不留情,將原有的簡單變成另一團廣告般的「浮游生物」,進駐了這個劇場的暗角,「耶利內克」頓變成「精選貨色」,她的文字,在「劇場化」下失掉了本有的「反劇場」性向,急速在我腦海裡爬出爬入,像翻起今日「學術界」和「文化界」流行以「論述充飢」的市場定向策略,作者的情思驟變成瞬間閃過的符碼,等待分類配搭,放入早已編訂的「抽屜式異境」……

這一切,畢竟在不知不覺間拉雜成「真相」的「必然部份」!

難怪布烈遜在上述電影的開場是一篇「死亡的新聞告示」。當世界大小事物均被收編入「專門論述」的情景下,故事早已死亡,餘下「存有」的只是死亡前的例行嗟嘆,藉翻新的臉皮,或流行電腦軟件的虛擬搞作,按藝術市值分拆出場罷了。

如是說,似無情糟蹋了四個女人的一番心事。我想:她們獨自擁有的經歷永遠屬於她們自己的!舞台上的展演,只是創作的階段面相,根本不用多餘推敲或揣測內裡的「真相」。觀眾,在特定空間下從來是自主的,管他是否老在「集中」、「雜交」、「靜思」、「投誠」、「幻想」、「推崇」或真正獨立延展著創作,都是一廂情願的事,理不應有所強求。

我只是不想一再墮入劇場的「專業玩意」,企圖從演員的身體尋找絲絲可寄居想像的脈搏。當顛覆變成手段,舞台上一切掛單的物光聲影都變得煞有介事,將文字的內燃氣壓盡消解於符碼的空虛中,教我抓不住「狂言」的脈動。

為甚麼要在此時那間說這個關於解咒的故事?當解咒變成一系列列表式的清單行動,「咒在何方」遂因此成為作品的唯一方向?人,去了哪兒?作者的書寫行動與戲劇行動似乎各反著方向走得老遠,教我漠不關心靈魂的去處。腦海浮現的只是近日一女性朋友因發現丈夫「婚外多情」而求救的訊號!更荒謬的是她找上了我 - 一個完全不能符合「電視劇式好男人」標準的「問題男人」- 聆聽她的故事!

一下子,劇場上一籃子的「文化詛咒」,因此變得更難耐和空洞……

像我一個曾穿越經年男女荒誕的人,試圖學習浮游在女性主義興起的年代,藉女男男女兩性間的迷離異域,尋找母體的始源,是註定腳步失陷的。唯借劇場外仍依稀可呼吸、可親近的片點人脈,在死亡前放棄論述的虛無,學習「感恩的功課」……

「耶利內克」畢竟變成空白的一團,在雜成的物象中滑過……

四個女人的「渴求」彷彿也物化成不知所終的虛殼,難道早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懷孕的美麗,讓新生一代自行再規劃「公主王子」的去向?

記得上星期孫惠芳在談《快樂的日子》時分享的一段往事,憶述目睹女兒第一次自行踏上數步的無名喜悅,在凝神觀望女兒那刻盪步背影,油然對自己說:「離開了母體的她,今日是一個真實而獨立的孩子。」只見她說話時臉上有光,很美。在她,確是一份因目睹另一條生命成長間難以言喻的感恩情懷,想再重新經歷、或分享一次「快樂的日子」!

我沒有任何搬演《快樂的日子》的觸動。有的是:在死亡前一嚐「觀望感恩」的可能美景罷了!

瘋語在「快樂的日子」2008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