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10.08

迷月/鏡花

劇場,蘊藏著一種與出/入相關的藝術:門裡門外,相生相剋,角色究帶著甚麼來,又帶著甚麼走?來自何方?可走到哪裡?人的處境,輾轉迴轉在裡外之間,構建著種種求尋面相。除此之外,可還有甚麼?

保羅賴福特(Paul Lightfoot)和蘇爾利昂(Sol Leon)編舞二人組替荷蘭舞蹈劇場於2006年結構的作品Shoot the Moon(港譯:迷月[i] 是一次深入探究人底裡外的精神世界,借肉身描繪連環重構著的迷思運動。科研般的眼界,仔細入微的觀照追逐著的心事;借多重空間及切入角度,穿梭慾望「裡」「外」如夢似幻般的「迷相」。就連心房裡跌盪著、浮沉著的瑣細慾念,也逃不過額頭上暗地裡安放的「法眼」,迴環審視遊過的思想痕跡。

作品英文原名直譯是「射月」,意味著一種深具野心卻難以成真的行動。月,在文學上多用以象徵遙遠而虛幻的假想;「射月」之迷,在窮追那許許多多「沒可能」的過程中,才發現錯失背後種種誤差或錯對的原由。空置的房間,似不停自轉,牽引著追南逐北的靈軀。連串追思,把四季也弄得模糊,餘下只是牆上重複交配著的圖案,映照著人間版圖上蠕動著的荒誕,到處隱約填塞著偷窺的意執和愚昧。唯獨借身體的氣味,繪描曾幾觸及過的一二冒昧凡思,借追逐的自虐,釋放鎖不住的愁思和怨懟。

門,似實還虛。外邊的事,總有要闖進的時份;裡面心事,究可封閉到甚麼日子?頃刻間的步履闌珊,迂迴著似水般流年光影。窗,只能望月、盼月、賞月,卻永遠找不著月上足印。唯借上鄰家攝錄機,將心思放大,好捕捉霎眼而過的可能美景……

時。間。又聯手打磨慾望的面相,教人來不及唏噓!

儘管賴福特‧利昂(Lightfoot Leon)如何精密量度奇異的感情,舞者的身體仍是主宰著內容呈現的核心:循呼、吸、脈動,把軀殼電源自由奔放的隨情隨意地飄移,雕塑著難以言喻完全的心理幻變,影響著身體裡如水般可潑可塑可點可滴的感情運動,赤裸得非一般話語可言喻。

身體裡外,本與萬物相通相扣,循陰陽氣數,似水雲漫蕩於悠悠。奈何迷牆上門窗似虛還實,隔阻不了失控的煩惱牽籐,掩遮著光明的出路……

步履,如鏡花,映照著牆上圖案給鎖住的情慾。呼吸,隨心眼早穿牆破壁,借一轉或二轉時辰,企圖重構山水林木於氣息之間。惜去去來來幾百回,又給人情阻擋著幻想的出路。何方眼睛,窺心如鏡,暴露出那頃刻心肌的紋理,似亂橋錯置,魂路意難行?

一伙人,台上台下,難得凝聚著不尋常氣力,隨旋轉斗室,勾劃出望梅般美景。身體,和周邊物理擦出「共濟」的韻律,教人神往、傾心。這是香港這片土地難以孕育的純粹和簡靜。我們的月光,總缺乏攝人的磁力,難怪連「射月」的好勝也沾不上,獨一再讓阿Q專美,借人家圖畫說三道四。月,還未高掛,屢摸黑「射空」於旋風裡外,假想著他朝可快樂的日子……

香港的迷月,究難如訴!

迷,因霧蔽月;鏡前,花多眼亂,怎清明?

[i]新視野藝術節開幕節目,荷蘭舞蹈劇場I(Nederlands Dans Theater I)。二零零八年十月二十三日晚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瘋語在快樂的日子/2008年10月31日

29.10.08

哪一個字/應怎樣說?

貝克特臨終前的最後一篇詩What is the Word?似乎是他一生追尋文字旅程的「迷底」-把文字再刪得肢離破碎,畢竟才更接近愚蠢的真諦!荷蘭舞蹈劇場(Nederlands Dan Theater)編舞家依利基利安(Jirí Kylián)試圖在《虛凝之間》[i](Tar and Feathers)借貝克特的「終極詩作」解剖追尋純美的荒誕,當後現代走近其盡頭,又或是另一個世代隨即破卵之前,人的動靜,在傳承和當下發現的張持間,更顯得文字的虛空……

字,寫上了,又或掛上了口邊;說過了,哪可不只是虛凝影子的化身,輾轉借一重新掛上的紗帳作變奏,編製另一度「已過時的閱讀」?字/語的領域,每奈何在點線間勾劃著縱橫交錯景觀的過程中,卻多似真還假的不足描繪當下的純粹;字/語的形軌,似不斷追悼著過渡時空,彷彷彿彿的凝聚著虛惘的幻影,試圖以符碼的棚架,落實所曾看見的過去。就像基利安下設的「黑白道」,人在不停穿梭兩極–缺光或純光帶–意識之間,尋找一個可能真箇辨析當下世界的尺度:哪一個字/應怎樣說?

畢竟,不停的、無休止的穿梭,才是唯一真實可見的「道」!

字,委實涵蓄著許多「超文本」(hypertext)的暗碼,蘊藏著難以言全的面相。對一生主力借文字探究虛空/真實的貝克特而言,臨終前要說的竟是一句反問語:究竟是哪一個字/應怎樣說?(這是我不能言全而又試圖涵蓋它底內在的「緩衝譯文」,因它的法文本是Comment dire? [How to say?]。)貝克特的文學特徵,填滿一排排可重構或可供多元參考的註腳,當我們嘗試尋根究底,梳理清楚其中一二,或許已廢掉了自身求尋裡重要的內在獨白(inner-monologue),輾轉失陷在狩獵過去的思緒,忘卻了與時和間運行長廊中相互對照的「即興」行動。

基利安的作品,似舞非舞,似劇非劇,似曲非曲,一切就回歸至非是是非的摸索狀態,像貝克特最後還是懷疑自身幾曾與文字發生過的愛情,虛無得難以教人再可冀盼任何終極的醒悟。一切,獨留在自身當下觸碰到的「可能」和「意外」,與之應對,構建不可能言全的對話。字,管在哪兒?話,盡在感觸的此間!

字,對貝克特在某方面似是哲學上一種「道」(logos)的追尋:來自具深厚宗教色彩的愛爾蘭,他對一切所曾說過的話,一邊追源溯始,一邊卻重複審視以至叩問它底早充滿宗教玄思的內在意識;在另一方面,亦是傳承著他年輕時深愛劇場所引申著話語的音樂性、遊戲性和幽默性。結果,在他筆下,文字從來不是停留在紙張上欠缺呼吸脈搏的符碼;它是一種牽引著當下交感神經走路的「舞體」,進駐前人未敢觸及的「內藏地帶」,借想像的翅膀,飛翔於文字/話語的甲縫,藉創意抵消生命中難耐的等待(死亡)。字/語的形意,遂在凝固之前,飛騰於再造的叩問、論證、考驗、顛覆、唱作和連串可搭建在傳承與虛構間的網絡。諷刺的是:貝克特的短劇比長篇劇及小說中的文字更具雕塑力,前者的簡約與後者刻意的冗長,湊出一幅很怪異的拼圖–人生既可如此輕亦可如此笨重(cumbersome)!驟耳彷彿傳來《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裡的Didi埋怨:笨重的腳,拖累著靴子的前進……

人生,很可能只是一幅填滿愚蠢(folly)的拼圖,難找上一個更恰當的字,或理應如何說的話,了當臨終前目睹的一生旅途剪影–都是完成不了的句子!都是在這些和那些之間試圖檢拾一二意思的虛幻體!

意思,隨處可見!這裡,那裡,都是片片走過的足跡……

Winnie,可不是又一個快樂的一天?快樂(Happy)這兩/一個字,應怎樣說?


[i]新視野藝術節開幕節目,荷蘭舞蹈劇場I(Nederlands Dans Theater I)。二零零八年十月二十三日晚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瘋語在快樂的日子/2008年10月30日

22.10.08

一個晚上

十九號。星期日晚。因看亞洲民眾戲劇節協會的《女演》,第一次進入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

緣起:朋友在facebook寄來有關演出,誠邀觀演。地點如是寫:JCCAC。我向來討厭商標式的「縮寫」,每似一個被驅走了魂魄的虛殼,還可有其他意義?( AIG 的「經驗」和最近毒奶事件究似連結出串串等同 f.e.a.r. 或 g.r.e.e.d.的抄寫……)打開郵件,看見五個既沒意思、亦不知所云的英文字母,遂對這「陌生的名牌」有「排斥反應」。看起來最弔詭的是:人企圖簡化一切,以為可「方便」溝通,藉簡約的符碼「處理」及「類型化」大大小小的行動,結果人愈來愈少耐性去尋找、觀摩或聆聽生活的內容。聯想到貝克特的文字,對比現今如此文化,它實在提供了一條反向大道,從來不備「方便」之門,但又以「隨心發現」為創作的本源,藉生活裡可觀的、豐富的內涵,考驗你我可有認真細味生命中遊碰上的細碎?

連結著近日假想的「貝克特創作心境」,走入 「JCCAC」 這個「怪地方」,途經一個建築地盤,走到白田街入口,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個保安崗位,當中呆坐著一名穿白恤製服的女保安員。心如常一沉,因早已染上「保安心理後群症」:一方面既同情「小小保安員」不外是「為兩餐」,好不甘願的在「電眼監視」下,置身「前線」,執行「重大的責任」;另一方面,保安員的身體又瞬間變成一頭巨型怪獸的「爪牙」,無處不在的監察及記錄穿梭「劃定物業」裡蠕動的大小眼色和飄移物體。頓時,像走錯了地方,開始懷疑這是否一個「創意藝術中心」……

利用昔日的石硤尾工廠大廈改建成藝術中心,本是十分有意義的事,怎會沒有期望!但我對任何與「發展」相關的「項目」,均抱著頗有保留的想法:「發展」的「懸念」總耐人尋味!其起始的精神多變成及後一切可能行動的「百勝盾牌」,在「和應潮流」的「商管大文化」下,「美化工程」頓多變成一種「共用設施」的「管治手段」,結果中心似如常「樣樣皆備」,只須按劃定區域指引,在「方便營運」的大前提下,回應「有待相宜」的「種種」訴求。藝術創作的精神生活,在「特殊意義」下,早被人家「有效安放」和「恰當處理」,昔日的「光輝歷史」,在一條「全新定位」的「生產線」上,投身「創作」!

中心裡的「生活面貌」,與旁邊街坊映照著的脈動,成一強烈的對比,各相驟似批判著對方的「不雅」……

在三樓走廊觀看二樓平台演出的過程中,保安員穿梭的場景早變成「演出的必然部份」……

《女演》中的「動藝」,似乎恰巧與「創意中心」的「管理氛圍」毫不協調!泰國印度裔的Varsha Nair,以膠紙「規劃」及至「拆卸」步行的足跡,由「個人空間」以至「公共空間」從來都是交接著、對衡著的當下,教人深思今日「發展」行動背後每一步的可能內涵。可惜的是:「行為」,在歸類入「藝術範疇」的過程中,早被「安全規劃」,其中深值考證和探問的心事,又一次失陷在「符碼化」的「行為詮釋」中,隨汗及鼻尖、心力交瘁的「當事人」外,究有多少「知音者」,借藝研修每日內燃的生活?來自新加坡的法國表演者Andree Weschlet,似以身體內拉扯出沒完沒了的「線」,作為延展反思的另一面鏡。今日身體,在「保安」為上的脈搏下,其中「線索」,又應怎樣理解其存在的長短?願自己劏開肚皮學習的人,絕對不是大多數!最少那是當權者拒絕致力培育的心性,唯恐一朝覺醒,集眾「倒戈相向」怎辦?大智,聊是「美化工程」的「亮麗口號」!生命的線縱,多橫七豎八而多結!

中心內,務求「線索」清楚,鐵鏈、圍欄、標記等必備!那晚吳穎欣將人家繪畫在自己臉上的「彩畫」,變成「蝴蝶」,貼在牆上,似乎是考驗著中心今後管理政策的「重大一小步」!

日本的清水惠美似用上另一角度,重複著Varsha和Andree的探問。她運用一塊大白布為行動的唯一中心點,但在覆、合、捲、接、疊、亂、反、扣、拉、扯、分、轉、拼、湊、量、度等等細味生命面相的過程中,她的「出」和「入」又似太理所當然,一切似「入」還「出」或似「出」還「入」之間,箇中細碎,又一再容易被「行為符碼」綑綁著,儘難深入「他方」,以反照「己方」處境離合間的複雜思緒。最後,當她將一切如「和服」般都束在腰間靜靜離去,布已不白,隨沾上的塵垢,再覓其中拖拉著的沉厚;身體,卻似未釋物象,身、心、時、空距合一仍遠……

連串「二樓表演」間,地下「商場式舞台」正穿插著為慶祝中心開幕部份的「單位排練」:有「省略聲音」、「齋接口型」、「熟習台位」的「社區話劇」,亦有街坊阿叔的小組中樂演練。之間,「演方」和「署方」管理層周旋於參與者、過客、駐場藝術工作著和保安員等,場面似迎合著一種「活化社區」的「管理運動」,比起「理所當然」的「淨化演出」似拉上一種頗荒謬的關係,嘆為觀止!

如此環境,嚴穎嘉裝置在五樓欄架和二樓平台的「傳聲筒」實驗,驟覺「虛有其表」,箇中浮面的溝通,似和應著眼前迂迴中心各層的社群面相,在安排的假想下,各自表述:既似反諷著商管化「社團活動」的音頻;溝通的質素,亦多在各自「一廂情願」、「如常運作」的心態下,難以進一步深化。

相比之下,莫穎詩的《女道》突似將整晚的「女演」以血肉模糊的祭儀作結,其難得內蘊與地下阿叔自娛的廣東音樂,不但相映成趣,更意外地融入演出,提供了非預設的閱讀構層。我想,表演者的能量,最教人著迷的,莫過如它可如一塊通透的聚焦鏡片,淨化身心裡外感官。「女」,向來不是純陰;其「道」每因陰寒而走上追思剛陽體驗及反差探問的足跡,冷見身體的拼圖,竟可如此教人窒息。只是,難得深情,似被棄置在急欲收復理解的無情和冰冷中,又借另一次清洗過程,奢望可淨心,淨土…… 唯誰家已將「嘔吐物」錄取為「按例送檢」的「呈堂證物」,企劃下一次可能的「失控場面」?

事後,中心另一邊的賽馬會投注站處,一位剛從歐洲回港的朋友興致勃勃,頃自以現身說法,空手即興地「量度」眼前荒謬來給是夜《女演》作「最後甜品」。藝術和投注,雙方也似理所當然,暗地裡,早洽商各自表述的可接受程序,按疆動土。

這一夜,貝克特沒有出現。彷彿他的鬼魂也決定另覓他方 – 假想一個沒有張貼 logo 的平台,延續尋芳路!現今時勢,八方江湖,均迷信品牌 (branding)的日子裡,道問尋芳,委實是一項深具挑戰的行動。

回到家,在《快樂的日子》裡,重新思考「女演」在 JCCAC 的身影下怎樣說話的國度……

瘋語在快樂的日子/2008年10月23日

16.10.08

了(未)了

可記得小學中文老師如何教你用「了」字?對我來說已印象模糊,只記得自己只是重複模倣「例句」,將它放在「每一句的尾端」,便似拿定了它的「用途」。結果「文章」(大概不多於十行字)幾乎每一句都以「了」作結,老師被氣壞了。年幼的我對文字悟性不高,在一種似是而非的學習行為下,幻想著模倣等同「明白了」!

今日卻覺得「了」這字很美!音,似有詩的感覺。了了,二者放在一起,卻出現了一種「突變」 - 一個「結語字」連上一個「形影相依」的「動詞」,誰敢否認這不是「了」不起?了的「異數」何其多,看之可能連上的種種可能關係,拼出不同的詩意,卻又總似拖著一條蠻有態度的尾巴,或是行持著一種煞有意思的立場,教人有「了當不得」,難以承受之感!

但這字分明又「短不了」!它看似心裡蠕動著的一條蟲,勾著三倆獨愛歎息的神經,將一概難以啟齒的感覺,一「了」了之!誰難得住「了」的「支吾德行」,將之捏上一把汗,其心卻是否「了然」,頗令人擔憂!

英文中沒有「了」這樣的字。要將它按「情」「理」「境」「式」各方條件翻譯,「了」的蹤影恐怕免不了消失得難再辨析。但以中文來看,「一目了然」或是「一了百了」之間,總充滿著許許多多似了卻又未了的心事。中國人,怎拿住他心底百「了」未「了」的文化心脈?

貝克特在《快樂的日子》中的Winnie,其言語間似填滿著「了」的形軌,似是而非之間,出入於「了不得」和「不得了」間的眼神和思緒,借舌頭上的「了鳥」,似搭鉤般成為築建生活的屏障,一生不知如何了卻!

一下子,突似是一種犬儒的憂鬱,一邊插科打諢,那邊嬉笑怒罵,在懷疑和譏諷自身存在間,尋找跨越某條看不見卻又沒完沒了的生命界線,在壓抑著任何可能狂亂或憤恨的過程中,唯倚傍所餘的小聰明,為自己曾幾的懶惰找上一二藉口,像「有了無」般的心理狀態,行動早停止於聽風了雨,其「熱」「情」盡局限齒唇之間,了無生機!

似了,卻未了!說了,卻又過折了!追上了,卻又愛回頭把上了!堵住了,只落得臉色白了了!了,究從未真的不了了之;多是不了解而墮入不了之局!像一生倘若沒了主意,只浸滲在教人煩亂的「了」語下,一切似無休止的道不了……

在語體上而言,仍可無限「了」之,但在廣東話上,又發覺言語間填塞著的總不是了處。便了,罷了,算了,都放棄了?真不好了! 一下子,怎說清這一切?

生命,可真在了了之間,總漏了眼,攤上了斷不了的事事物物。生死,懸念在了(未)了的結上,假想著兩者 – 出生和死亡 – 的虛幻,難怪Winnie的自白,一點也不了亮,但字裡行間,又以未了的了語,尋覓著片點可能「有了」而未知只可能是自己醉了的感恩!

但,美歸美,了歸了,這條蛀在心裡的蟲真快受不了……

瘋語在快樂的日子/2008年10月17日

13.10.08

舞台(不)規律

一連數天,夢裡都是與舞台相關的影像,委實似是一種潛意識的自嘲……

今早甦醒前發了如此的一個噩夢:舞台正展開一個嶄新的演出,一塊又一塊黑帳垂下,構成一個莊嚴的「治喪祭壇」,演員還未出現,觀眾似被眼前景物冒犯了,相繼離場。一張張似曾熟悉的「文化臉孔」,頓變瘋狂,拉開繃緊皮肉,咒罵著:這是一個不道德的舞台!

朋友質疑我既似對舞台失望,何以仍投身舞台創作?失望的委實是當下的「舞台專業」氛圍,深切影響著舞台創作,更因多本末倒置,以商營手段取代研藝談生的趣味,傷害著構建文化對話的舞台本體(最少那是我多年仍「食古不化」的信念)。或許,當舞台進入「行業化」的過程中,默默失落了藝術探究的元本,一切行為在「業界慣性」下墮入理所當然的「運行規律」,連《文化現場》般的評論文字也難免一概沾染滿「文化行當」的色素,一灘悶局!此時此間,對昔日彼德布祿克(Peter Brook)的舞台論述,也深覺難逃「行當」的綑綁,局限著洞悉文化和與之交配的探射光源,鮮能重投生活的簡樸莊通。或許最後,只有回歸到文學及生活本體的自在……

既是如此,創作何以為繼?也許是仍亮點在心裡的一把火罷!今日「舞台」對我而言,仍只是一個探究生命的實驗場,讓我能聚焦一二,從中悟知三倆可淨化自身愚昧的好地方。但矛盾永遠存在:「舞台」的建構不獨一人,箇中滋味多來自不同參與者的集思和互動。堅持「探知的旅程」或許成為我冒犯人家的「獨裁信念」,自蠶於不外是「另一道德框架」的困局內,似等待一朝自行將它燒焦才放手!

對「舞台形軌」的意執,既是我「瘋子發作」的引力,也是提供我創作心脈的基礎。認清框架(那怕是「模糊」的「框」、幾近「鬆脫」的「架」),反覺自由和純淨。縱使容身框裡框外之間,難免雜念處處,那是重要的考證過程罷;縱使深知追求「純淨」很容易變成執著的「禍根」。每日框架,順時勢調節著張持之道:架之「木」,按物理伸縮長短闊窄,其「力」氣因「口」徑的擴張大小而成形或變奏;其「匡」正謬,按是日力氣扶之、濟之、改之、輔之。故「框」「架」之「木」,循觀「木」的「自在」而「想」之,從來不只是一種固定不變的「永恆在變」,它理應是一種恆常萬化的規律,讓你我合復衡濟於其中。奈何在「鍾情管理」的今日大氣波段,「恆常」盡成一籃子的「規章」、「統計」和「比劃」,不但鎖定了想像的方寸,生活成為被慢性蠶食的反智行動。「框架」,聊被看成一個有限閱讀世界的「規範」,非透視世界的起點。於我,執,在放手;意,在起動的興奮。任何框架的形軌,究難粗略匡算其精神支架規矩之準繩;循邊框的伸張縮壓,以及跨越或重構著「其他框框」,箇中層次,深像網絡版塊,是一生活動的圖譜!

數學中引用的框架符碼,從來多重多變,按裡外程式而通達不同領域。如此說,我的「獨裁」早種在大自然的規格中,其「謬」何疑之有?獨木其架,才知其力不僅孤行一意,各方相關的口徑,每同時穿梭其中,借力拉力,以平衡「框」的正形;裁出於用心,卓而不奪,仲而不損,何患之有?文字,多經裁處而忘卻上文下理的指意,又怎能斷其色澤方寸,道盡辨裁的幅員?

快樂的舞台,多獨出心裁,不按流俗。拔俗而厚之,卻不忘俗源底蘊,是(不)規劃舞台行動、邁進文化構建的睿哲管道。

日前在日本仙台一家酒店,問服務員借一把生果刀切蘋果,她慣常禮貌地笑答:「刀太危險,抱歉不能借你!」誠然她提出「代切」服務,只惜「如此服務」實似「不僧不俗」,在「反恐亂世」的汎濫思潮下,早超出了我尋常的想像!人間舞台,其(不)規劃性每出人意表,其理每風移俗變,苦笑之餘,唯歎敦世厲俗之氣,實非當今經濟亂俗年頭可教人深思的事。誠然,吃蘋果怎須用刀?奈何自小得外婆感染,要切蘋果才覺好吃!骨頭裡所執著的「風物人情」,恐怕難以學懂「通俗論衡」之道!在處處是保安員站崗的世代,(不)規劃的舞台或許是重新審思(不)快樂源頭的(不)道德場所……

一個「治喪祭壇」的夢魘,或許是快樂的唯一出路,其「舞台」怎「無(不)規律」?

瘋語在快樂的日子/2008年10月13日